苹果生产线工人的梦想:拥有一部真正的IPhone 4

　　遇见小李和小张是在观澜厂区附近的一家手机电器小铺旁。当时他们二位身上正好穿着生产“苹果”品牌的事业群的工服，手里在摆弄一部IPhone 4的山寨机。这引发了我们的兴趣。上前一问，他们正好就是生产IPhone 4的，小张是小李前一道工序的，两人现在都是线长。

　　面对我们的访谈邀请，两人欣然同意了。

　　小李和小张都是西安人。小李是1988年出生的，家里还有三个姐姐，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高中毕业后，曾经学过一段时间民乐――吹笛子，据他说，没学好，于是就出来打工了。08年来到深圳的时候就直接进了富士康，用他的话说，“当时是举目无亲的”。

　　小张出生于1989年，但他的打工工龄长一些。07年他就南下了，“一开始在东莞五金厂干了5个月，干不下去了，就来了深圳，进了富士康。当时观澜的厂房都没有完全建好，年底的时候才差不多建好的”。

　　小李和小张是在富士康结识的。因为是老乡，又在同一事业群的前后两条产线，后来又同为线长，两人便成为了好朋友。单看外形与穿着打扮，两人都比较时尚，小张的发型尤其新潮。交谈起来，感觉小李比较自信、开朗、健谈，小张则相对深沉、忧郁、安静。在后面的访谈中，我们也发现，他们性格上、想法上的差异挺大，而这也直接影响到他们在富士康的经历与看法。把他们两位的故事放到一起讲述，或许会很有意思。

　　就是想拥有一部真正的IPhone 4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们俩一起出门，你去买苹果四代，我去买四袋苹果。”这个签名档成为年度最热之一。有人说“苹果”虽好，却不容易吃到。虽然一些人望着苹果垂涎欲滴，却奈于囊中羞涩。小李和小张正陷入买不买苹果的困惑中。

　　“刚才拿着山寨的IPhone 4一摸，感觉就是不行，还是得买真货”，小李感叹道。

　　小张接着他的话，向我们介绍道：“刚才那个是高仿真的IPhone 4。可是我们毕竟是做这个的，用手一感觉，用眼睛一看那个屏幕抛光还有外壳切割，还是能马上看出来跟我们做的正版的不一样”。

　　言语间，两位似乎透露着作为备受全球追捧的苹果手机制造者的自豪。可是面对着5000多块的正版机与600块山寨机这之间近10倍的差价，他们不得不犹豫，那短暂的自豪语气不得不掩埋在作为农民工的干瘪荷包和尴尬身份中。

　　“其实高仿真的和正版的没什么大差别，价格差这么多，实在不值得，而且正版的很多功能平时也不会去用。你们上班那么忙，又不能带手机进车间，花那么多钱买个手机，不划算”，我们打破沉默。

　　“是啊，太贵了，我也犹豫了两个月了。但是感觉我们是生产这个的，如果自己能拥有一个，心里会很满足。所以贵是贵，稍微省几个月，还是买得起的”，小张还是决定买个正版机。

　　小李开导我们：“这个东西虽然贵，但是拥有它之后，心情会变好，要把这种附加的价值算进去，就不会觉得那么贵了。我们现在的组长、课长他们人手一个，可威风了！但是你如果买个山寨的，人家拿过去一看，是假的，多没面子！”

　　“我们线长因为经常要接电话，所以可以带手机进车间。平时我们的QQ也是一直挂在网上的，现在的手机也都是有上网功能的。而且现在和联通签通话协议，可以零元购机的”，小张进一步向我们解释。

　　作为新生代工人，小李和小张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渴望过着时尚、现代、高科技的生活。尽管他们这样的消费观念有些非理性，但是，与那些啃老族相比，他们毕竟是用自己的劳动所得，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他们日益膨胀的消费欲望与希望引人关注的心态背后，是他们对于“老土”的拒绝与对于“农民工”称呼的反抗，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辛苦血汗与劳动者身份的自我肯定与尊重。讽刺的是，即使他们愿意花上几个月的积蓄去购买自己生产出来的产品，美国“苹果”公司生生创造出来的 “断货”、“预订”的营销伎俩，也会让他们发现能用上IPhone真的不容易。

　　线长眼里的“富式”管理

　　谈完了花钱，我们把话题转到了他们赚钱的地方――富士康。

　　小李说：“我觉得管理模式没什么好隐瞒的，应该让社会知道，而且这样让我们也更安全。它肯定是半军事化管理。我刚来的时候不知道规矩，以前我们在家里都是懒懒散散的，哪有那么多规矩。有一次就是上厕所超过了10分钟，出来就被罚站，扣绩效，减奖金。那次给我印象很深”。

　　“给你们举个例子吧”，小李接着说道，“每个事业群每天早上都要在‘战情室’开会，汇报前一天的情况。有一次我代替我的主管（组长）去开会，长见识了。那个会议室真的叫战情室。战情室大屏幕显示每条产线前一天的产量。没达到标准的，会亮红灯。上面的人，一般是专理或者经理，就会拿着红外线遥控一直指着没达标的产线，然后指着没达标线长或组长骂。如果他认为解释理由不成立，会当场让你们下不了台。比如我上次就看到一个课长被骂，他是师三级的。当时那个经理就说： ‘你干几年了？’。他回答，10年。‘你他妈的白费我的钱了。我给你两天时间，如果后天这里还亮红灯，你告诉我你怎么办……两天后如果还亮红灯，要不我把你干掉，要么你自己走人’。结果，第二天那个课长那一块还是亮红灯。他就自己拉了一箱泡面到办公室，表示不出去了，所有他底下的基层干部也跟着全部上18 小时的班，作业员都回去了。因为大家会认为是基层管理人员的问题，是他们没把产线上的人管好。这种情况是没有加班工资的。而且早晚8点还都得去刷卡，表示已经按时上下班了。所以，组长、线长才对底下的作业员凶。一级压一级，没办法”。

　　“还有，就是富士康有点像个王国”，小张补充道，“郭台铭就是国王。郭台铭生儿子全厂都要发红鸡蛋，每个人都要吃的”。

　　当我们问起“跳楼事件”之后，管理方式是否有改进时，小李告诉我们：“当时的13个，是跳下来了的人。如果加上没跳下来的，至少有2、30个。比如我认识一个人，25、6岁，07年进来以后，就一直被分配去打扫卫生，他跟上面的人提过好几次想换部门，就是没给他转。最后他就站在楼顶上，准备跳楼。当时刚好是 ‘跳楼事件’的时期，厂房马上把他劝下来，但一劝下来以后，马上辞退，第二天就被把他送回了老家。富士康就是这样，可以用最快的方式，让员工消失”。

　　而对于涨薪，小张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调薪是被逼的。而且我们的调薪其实都是苹果公司给的，因为富士康提高了订单价格。但是苹果只能给我们做，因为别的代工厂没有这个能力”。

　　线长的辛酸与威武

　　尽管小李与小张对富士康的管理有诸多不满，也都觉得做线长辛苦、不易，但他们对于身为线长的态度却有很大不同。小李似乎比较认同线长的职责与身份，也相对享受线长的成就感部分；而小张似乎对做线长丧失了兴趣。

　　“看一个人能不能做线长，最重要的就是看交代的事情能不能做好。做得好的，上面看得到。如果组长发现你责任心强、社交能力强，就会慢慢提升你，会提供一些机会去考验你”，小李说道，“像我现在也会找一些储备人才，不然自己会累死，必须挑几个自己的副手，我叫他们‘五虎上将’”。

　　小李接着说：“我对作业员可好了。因为自己是从普工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也见识过凶恶的线长是什么样，所以至少我不会像自己以前的线长那样。现在对这50 个员工，还有他们感觉我，都像亲哥哥一样。当然，他们犯错了，该怎样处罚，我还是照样处罚。但是如果请个病假、事假，只要能安排的过来，就让他们请。其实，员工压力也很大嘛，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一层压一层”。

　　小张插话道：“特别是自杀事件以后，我们对工人说话都很注意。但上面说我们，还是会大呼小叫，他们只要结果，不看过程”。接着他说起了自己的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有一次我也是因为自己的产线没完成任务，被主管骂。当时主管当着4、50个人的面骂我，我感觉很难过，真不想做下去了。我当时已经是线长了，那些是和我平级的人”。

　　停了一会儿，小张继续说道：“那件事情对我一直有影响。做线长没什么意思。钱没比普工多多少，年底分红1000来块，也就比普工高200多块，压力却这么大。我已经对打工厌倦了，想回家。前段时间辞了一次职，被主管骂回来了，不过给我放了两天假。但我不会呆长久的，压力太大，最多熬过今年，否则精神上不健康了”。

　　小李跟我们说：“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气的把自己的新手机摔掉了。我们每天早上7点半到厂区，晚上8点半到9点半离开，你想想我们多忙。每天早上就得想好一天怎么安排，最多下午3点休息十分钟。我们1片产品的原材料 300块钱，一天必须生产出质量过关的外壳157万个（总共可能生产170-180万，合格率70-80%）。平均一人一天140个，一条线50人，把白晚班加起来，100人次，一条线要生产14000个。其实14000的量是好做的。主要是看前面工序做的质量，如果前面做的很烂，就不好做，就很慢。我如果遇到要返工的情况，也是会叫作业员先走，自己想办法，把‘五虎上将’留下来，几个人一起努力。你们看我手上的疤就是加班加的”。

　　“所以”，小李接着说，“品管是得罪不得的。线长请品管吃饭是必须的。生产与品管部门关系一定要好。这么说吧，有的线长一月工资4000块，可能要花2000块请品管吃饭”。

　　或许是因为生性乐观，或许是很善于与人交流，小李很快又开始向我们诉说他的“成就”。

　　“我现在在产线上还要充当心理咨询师的角色。有的人觉得工作辛苦，不高兴了，我就会跟他们说：‘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这点钱。谁让咱们知识不到位？如果你会电脑，就去办公室了’。但适当时候，我也会帮他们换工站。还有，比如说，今年实习生特别多。跳楼事件后更多了，可能因为社会上招的人太杂，也不好管理，学生乖一些。今年我们线上已经换了4批大专实习生，现在线上80%是实习生。他们来的第一个礼拜非常难熬。有的女生还累得哭。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说，在学校老师说得那么天花乱坠，来到这里自己就像机器人，每天一样的动作。他们可能只有5-10%的人专业跟制造有关吧。我就安慰他们，熬过一星期就好了。我尽量把一个地方的人安排在一起。其实学生工习惯了后，效率就比较高”。

　　正在这时，小李的女朋友过来找他。他的女朋友也在富士康工作，恰好是品管部门的质检人员，于是我们开玩笑，小李是不是想在品管部门安插潜伏人员。小李跟我们讲述了自己的爱情故事。这段爱情还要得益于他的线长身份。

　　“今年3月，我被派去给新员工进行两个礼拜的员工培训，主要就是讲企业文化与纪律规定。当时上完课，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他们，说如果有问题可以打给我。她是当时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说希望上白班，不想熬夜，要我帮她安排，我同意了，但我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但是因为是第一个打电话的，所以我印象很深刻。后来在厂里发现长得还很漂亮，就决定放到自己产线了，哈哈。后来就……”，小李接着说道，“现在怕影响威信，因为我说话她不听，我指派她任务她不做。她说我是你女朋友，你还叫我做着做那，那我怎么在产线上管她呢，所以只好‘大义灭亲’分走了”。虽然是“大义灭亲”，小李的表情还是洋溢着幸福。

　　此地不宜久留

　　关于未来的打算，小李和小张一致认为富士康不是久留之地，打工生活应该适可而止。

　　正如小张所说，长期待下去，“精神会不健康的”。因为工厂和城市仅仅把他当做过客，他也只把在城市打工的经历看做是一种经历――“打工只是长见识，接触人和世界。但是我会尽快离开，回去做生意吧”。

　　小李则表示打算继续呆一段，但最多也就是再干两年。“等到老爸老妈创造的条件如果还可以，就回去，开个超市”。

　　小李与小张这两个小小的线长，是千千万万富士康基层管理人员的代表，也是百万富士康工人的代表。

　　虽然小张相对小李深沉少言，但是我们真切地听出了他作为线长和打工仔的深深的无力与忧愁。我们祝福他早日开始自己当老板，充满激情地活着！

　　我们为小李的能干与努力而高兴，为他对下属的关怀而感动，希望他对待工友永远有温暖的笑容，对待自己永远有阳光的心态！

　　现在离我们的访谈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不知他们是否已经买到心仪已久的、他们自己生产的IPhone 4？

作者：专心论坛(2012-04-01 07:58:51)，[首贴]